“甚矣吾衰也!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”,每次走进周公巷,心里就冒出孔子的这句话。
周公巷与周公有什么关系?周公巷的周公,与孔子梦里的周公,是否同一个周公?均不得而知。
我是一个喜欢对古旧事物追根问底的“思古”之人,见一座古塔就打听塔建于何时,遇一棵老树就想知道树是哪年所栽,甚至山野里走路看到一座古墓,也要默默鞠躬之后,细读碑文,了解墓主生卒之年,想象一下他在世时的音容,好像我又认识了一位前世的故人——总之,我是一个经常发思古之幽情的人,而且觉得,经常感念和怀想一下那些逝去的世世代代的人与物,我们的生命会得到极大的甚至无限的延展,把自己短暂的今生今世延伸到无穷的往生往世来生来世,自己就仿佛与生生世世都有了血脉亲情,而那些早已作古的人与物,也因了我的虔敬怀想而再次复活了,于是,死未必就是彻底死了,而是死而犹在,去而未远,分而未离——他们只是隐居到我们记忆的深山古庙里了。同时呢,经常缅想一下过往的无量时光,就更加知道自己的活着也只是很短暂的一小会儿的事,我们都是昙花一现的那朵昙花,时间的手指轻轻按一下删除键,一茬人、一茬物、一茬的功名利禄、一茬的荣辱悲欢、一茬的轰轰烈烈、一茬的热热闹闹,统统就清空了。所以,我觉得,经常发发思古之幽情,可感怀往昔,可追慕先贤,可戒除贪嗔痴,可治疗世人容易发作的贪婪症、狂妄症、自以为是症——你以为你是谁呀?其实呢,谁都经不起时光的删除键,那看不见的拇指轻轻一按,嚓,一下子就删除了一切的过眼云烟。哪怕你做过皇帝,也会被一键删除,顶多在万卷史书的某个角落里,被轻描淡写几句,就一笔带过。
我的思古病,病得不轻,但我不想治疗此病,就这么带病活着也好,有些病未必都要医治,有些病可以让我们活得更健康,有些细菌就是很好的有益菌嘛,缺了这种菌群,医生还要帮助你培养呢。
扯远了,言归正传,我本来是喜欢“思古”“问古”的人,是思古症患者,可是对于经常路过的周公巷,我却既不打听其来历,也不深思其真意,就这么不知所以然地在周公巷里来来回回地走。
这是为什么呢?我今天想了一下,有了点感悟:还得从孔子那句话说起,“甚矣吾衰矣!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”,孔子是圣人,能让孔子日思夜梦的人,肯定也是圣人,甚至是更神圣崇高的圣人。孔子梦周公,是梦见了一个道德的榜样、高尚的君子,梦见了乱世里已经稀缺的那种芝兰香草般的人格和美德,也是梦见了一种纯正的礼乐文化的境界呀。
么,最初为周公巷命名的那个年代的那茬人,也是在做着和孔夫子一样的梦:他们也想梦见周公,梦见圣人,遇见君子。
于是,我听见了世世代代从这里走过的人说的话了——
过路的人问:先生,难为你一下,请教这巷子叫啥?答:周公巷。妇人:娃他爹,今儿下午你去哪儿抓药?答:周公巷。一个孩子问另一个孩子:晚上我们去哪儿捉迷藏?答:周公巷。书生问路:请教大叔,去文庙走哪里?答:周公巷。买雨伞的问路:麻烦你,大婶,到伞铺街怎么走?答:过了周公巷向南拐,再走四五十丈就是。……于是,世世代代的人们,打听着周公,念叨着周公,呼叫着周公,一茬茬的人都走进了一个名叫周公的深巷。
那么,会有多少人也做着孔夫子的梦,梦见了周公,梦见了圣人,遇见了君子。
周公巷,周公巷,周公巷。在历史的深巷,我们一声接一声地呼叫着一个古圣先贤的灵魂。
今天晚上,我又一次走进周公巷,突然,在那棵古树下,我看见了周公的背影……